果然,数日后的常朝之上,就在李御史的奏疏送达的同时,一场关于佛教利弊的激烈辩论正在展开。
新任宰相李德裕,神色严峻,手持玉笏,正向御座上的武宗皇帝慷慨陈词。他的声音冷静而锐利,如同外科大夫手中的手术刀,直指帝国的痼疾。
“陛下!”李德裕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,“臣非不知佛法有教化之功,然观今日之浮图,其弊已远大于利!其害有三:一曰耗国赋。天下僧尼,不可胜数,皆免征徭,不纳课税。一僧衣食,岁计约三万,五丁所出不能致此。举天下计之,其费可知!此乃割股啖腹之痛!”
武宗面无表情,但眼神专注,手指轻轻敲击着御座扶手。
“二曰夺民力。”李德裕继续道,“富户强丁,皆凿穴剃发,避役徭赋。天下良田,多归寺产。百姓破产,则投充寺户,谓之‘庇护’。是国家之编户日减,而佛寺之私附日增!陛下,此乃与国争民,与朝争利!”
他顿了顿,声音更加沉重:“其三,乃坏法纪。寺庙广厦,僭越规制;僧徒参杂,藏匿奸宄。乃至藩镇奸细,亦可剃发混入,窥探朝堂虚实!如今国库空虚,泽潞刘稹桀骜不驯,朝廷正欲兴兵讨逆,然军费何出?兵源何来?莫非仍要盘剥那些仅存的、已是困苦不堪的纳税之民吗?!”
李德裕的每一句话,都像重锤敲在殿中许多有识之士的心上,也精准地契合了武宗内心的焦虑与务实的需求。他说的不是虚无的教义之争,而是实实在在的兵、粮、钱!
一些崇佛的官员试图辩解,引述佛法慈悲,佑护苍生。但在李德裕所列举的冰冷而残酷的现实面前,他们的声音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
御座上的武宗,终于缓缓开口,声音不高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:“李相所言,字字珠玑,皆为国谋。朕非不通情理之人,然释教之弊,确已病国害民,非整治不可。”
他没有立刻做出灭佛的决断,但那语气和神态,已然表明了他的倾向。朝堂上的风向,彻底明朗了。
退朝之后,李德裕与李御史等官员同行。望着宫城外那些巍峨的寺庙,李德裕沉声道:“庆阳节紫衣之赐,非为虚礼。陛下心意已决。我等所为,非为毁灭一教,实为剜却帝国肌体上的一颗毒瘤,刮骨疗毒,以求新生。纵千万人诟病,亦不得不为。”
李御史深深点头,他想起陈阿宝那样的农户,想起空匮的国库,想起亟待征讨的藩镇。他明白,一场巨大的风暴即将来临,其根源并非单纯的信仰冲突,而是帝国为了生存下去,不得不进行的一场痛苦而决绝的经济与社会改革。
这场改革,将撼动数百年来盘根错节的佛教寺院经济,也将彻底改变无数像陈阿宝一样的人的命运。
山雨,欲来风满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