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夜,阿宝家的油灯亮到很晚。夫妻俩相对无言,只有沉重的叹息和孩子们不安的梦呓。窗外,风声呜咽,仿佛预示着更大的风暴。
最终,生存的欲望压倒了一切。第二天,陈阿宝在那份写着“自愿将田三十亩寄献于大庄严寺永充功德”的文契上,颤抖着按下了手印。那鲜红的手印,像一滴血,烙印着这个时代小民的无奈与悲哀。
从此,陈阿宝一家名义上成了大庄严寺的“僧只户”或者说佃户。他们确实不再需要面对官府如狼似虎的胥吏,但寺院的管事僧收租时,丝毫不会比胥吏温和。五成的租子,雷打不动。遇丰年,一家勉强果腹;遇灾年,则需向寺院借贷“僧债”,利滚利,永无出头之日。他们失去了土地的所有权,也失去了国家的户籍,成为了依附于寺院的“隐户”。所谓的“免役”,不过是换了一种更沉重、更无望的束缚。王氏常常望着那片不再属于自家的土地偷偷抹泪,而阿宝,则变得更加沉默寡言,脊梁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得更弯了。
几乎就在陈阿宝按下血红手印的同时,在长安城皇城内的御史台官廨中,一位刚正不阿的官员——李御史,正面对着一堆籍簿,眉头紧锁,脸色越来越凝重。
他奉旨核查京兆府各县的户籍与田亩账册,为朝廷理财征税提供依据。然而,越查下去,他越是心惊。
“户部存档,开元年间,本县有户一万二千七百,口六万八千余。天宝年间,有户一万一千九百,口六万三千余。而至去岁会昌元年核查,在册纳税之户,竟仅有七千四百余户,口三万九千余!”李御史的手指划过一行行冰冷的数字,声音因震惊而微微颤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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短短百年间,尤其是安史之乱后,户口竟锐减了近四成!这绝非仅仅是战乱和天灾所能解释的。
“那么,人呢?土地呢?”他厉声询问身旁战战兢兢的县丞。
县丞冷汗直流,支吾着答道:“回禀御史,或有隐户逃亡……或……或投寄于势家豪族……其中,尤以……尤以寄身佛寺者为众……”
“佛寺?”李御史猛地站起身,走到窗边,望向远处那些金碧辉煌的寺庙飞檐。他想起庆阳节上皇帝对僧人的诘问,此刻才真正体会到那问题的千钧之重。
他立刻调阅了县内几个大寺的附属田产和人口记录(这些记录往往并不完整,且寺院多有隐瞒)。结果更是触目惊心:仅大庄严寺一寺,登记在册的田产就达千顷之多,其名下的“寺户”、“净人”(寺院奴隶)、“僧只户”等各种依附人口,竟有近两千人!而这,还只是官方能统计到的部分。
这意味着,本该向国家纳税服役的编户齐民,连同他们耕种的土地,成建制地流入了寺院这个享有免税特权的“国中之国”!
“疮痈!帝国的巨大疮痈!”李御史愤然拍案,笔墨为之震跳。他仿佛看到了这样一幅图景:无数的“陈阿宝”在破产边缘,将田产和自身托庇于寺院;而寺院则像一个巨大的海绵,不断吸纳着帝国的血液——土地和劳动力。朝廷的税源日益枯竭,府库日益空虚,而寺庙的仓廪却越来越充盈。一旦国家有事,需加征赋税,则必然加重仍在册籍的百姓负担,导致更多人破产,投入寺院怀抱,形成恶性循环。长此以往,国将不国!
他立刻奋笔疾书,要将这惊心的发现写成奏疏,上报朝廷。他知道,朝堂之上,并非只有他一人看到这危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