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9章 时代的幽灵

九两金 是我老猫啊 3864 字 13天前

J.J.威尔逊站在他新的公寓书房的窗前。

玻璃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汽,下面是穿梭的马车,顶着高帽的绅士,裙裾曳地的夫人,以及那些奔跑叫卖的报童。

他们的喊声穿透双层玻璃,隐约可闻,

“号外!号外!小说家威尔逊新作《哥伦比亚阴谋》今日发售!”

“《先驱报》独家评论!J.J. 威尔逊——用冰冷文字解剖美国的大作家!”

威尔逊的嘴角勾起,忍不住有些得意。

他的公寓在这栋大楼的顶层,墙上挂着精美的风景油画,架子上还有他去东方珍宝行买的青花瓷,书架上塞满了精装书籍,其中一些他甚至从未翻阅过。

书桌上摊开着今天的几份报纸,头版的位置,无一例外都印刷着关于他新书的评论和报道。

“J.J. 威尔逊先生的笔,不带一丝华丽,摒弃了多愁善感的情绪。

他像一位医生,或是一位严谨的法官,将这个国家肉体上溃烂流脓的伤口,冷静地展示给世人看。

他的文字是克制的,是精准的,充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纪实力量。

在读《哥伦比亚阴谋》时,你不会为主角的爱国情怀而热血沸腾,却会为国家利益这台庞大机器的冷酷无情而脊背发凉。

他不是在写小说,他是在记录一份我们所有人都不敢承认的,关于我们自己的征服的野心……”

评论家先生显然是高估了威尔逊。

他并非什么医生,法官。

真正的执刀人,在巴尔巴利海岸。

威尔逊的目光从报纸上移开,落在壁炉架上。

那里并排摆放着两本书,是他过去五年人生的基石。

一本的封面设计得极为压抑,一个悲伤的年轻人站在一座宏伟的市政厅前的剪影,书名是《市长之子》(The Mayors Son)。

另一本的封面则更加黑暗,仅仅描绘了一艘在黑夜怒海中颠簸的轮船,几个瘦骨嶙峋的人影蜷缩在甲板的阴影里,书名是《黄土之下》(Under the Yellow Earth)。

正是这两本书,将他这个破产之后,曾在布鲁克林桥下瑟瑟发抖的流浪汉,重新变成了“文学大师”。

它们为他赢得了财富,声望,以及足以让他在深夜惊醒的恐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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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年前,旧金山,巴尔巴利海岸。

当J.J.威尔逊被几个华人请到那间“金山斗场”的老板办公室时,他身上所有的家当,只剩一支作为房费抵押的象牙蘸水笔和满身的疲惫。

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救命稻草,一个可以让他东山再起的故事源泉。

他怎么也想不到,

那个把他从一个落魄记者拉扯起来的年轻人陈九,给他的不是故事,而是三份沉甸甸的,足以压垮任何一个普通人的“真相”。

第一份真相,是一个被装在麻袋里、浑身是伤的囚犯。一个名叫黄四的人口贩子。

陈九将威尔逊安置在南滩那家改造成私人卫队营地的厂房里。

威尔逊的工作,就是“采访”黄四。

那根本不是采访,那是一场精神上的酷刑,对威尔逊,也对黄四。

黄四被关在工厂深处。

每天,陈九的手下,那个名叫阿才的、眼神凶狠的年轻人,会把他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出来,扔在威尔逊面前的椅子上。

黄四的身上总是带着新的伤痕,但他的眼神,却是一种令人费解的、介于麻木和怨毒之间的状态。

“问吧,威尔逊先生,”阿才总是用他那蹩脚的英语冷冷地说道,“九爷说了,只要留他一口气,随便你怎么折磨他。”

威尔逊并非一个心狠手辣的人,他本质上只是一个记者。他试图用正常的采访方式开始。“黄先生,你能告诉我你是如何开始这门生意的吗?”

回应他的是一口带血的唾沫,和一连串他听不懂的粤语咒骂。

威尔逊的耐心很快被耗尽。

对成功的渴望,如同饥饿一般啃噬着他的理智,这是最好的催化剂。

他开始学习阿才的方式,用剥夺睡眠、用冰水、用语言上的羞辱来摧毁囚犯的意志。

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在这方面竟有种病态的天赋。他用最恶毒的语言描绘黄四死后会下什么样的地狱,描绘他的家人会遭到怎样的报应。

终于,在一个星期后,那个凶悍的罪犯崩溃了。

他开始讲述,断断续续,颠三倒四。

他讲述自己如何从广州街头混社会,遭人欺辱,又是如何靠着出卖同乡,将他们骗上开往澳门的赌船,从而赚到第一桶金。

他讲述那些被称为“猪仔”的同胞,如何像牲口一样被塞进底舱,在数月的航行中,因为疾病、饥饿和绝望而死去大半。

他甚至用一种炫耀般的语气,描述他如何打通了古巴种植园主和秘鲁鸟粪矿主的关系,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,明码标价,变成种植园里会被活活累死的消耗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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威尔逊强迫自己不去感受那种生理上的恶心,而是像一个书记员一样,将这一切都记录下来。

他追问船舱的尺寸,追问每天配给的食物和水的分量,追问如何处理那些死在路上的尸体,追问那些“猪仔”的卖价和利润。

他发现,自己正在写的,不是一个充满英雄气概的冒险故事,而是一本无比精细的、关于罪恶的账本。

正是在这个过程中,威尔逊放弃了《邦联孤狼》那种夸张的煽情的笔法。

他选择了一种全新的叙事方式,一种极度冷静,克制,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感情的笔调。

他只是罗列事实,描绘细节,不加任何道德评判。

他详细地记录了黄四的“商业模式”,就像《华尔街日报》分析一家铁路公司的财报一样。

“…每售出一名健康的成年男性劳工,黄四的组织可以从古巴的甘蔗种植园主手中获得四十西班牙银元。除去付给地方蛇头的五银元,以及航运途中约两银元的成本,包括最低限度的食物和不可避免的死亡损耗,单笔交易的净利润高达三十三银元。在1868年的高峰期,黄四控制的船队一年可以运送超过三千名猪仔,年利润接近十万银元,这笔钱足以在旧金山任何一个豪宅区购置房产……”

当威尔逊写下这些文字时,他的手是冰冷的。

黄四又被拉回了斗场当人肉沙包,他不过是在转述地狱的景象。

这本书被命名为《黄土之下》,波士顿一家以出版严肃读物闻名的出版社看中了。

1875年初,这本书悄无声息地上市了。

它的反响完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