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9章 鬼、神、人

九两金 是我老猫啊 5799 字 13天前

夜色下的巴尔巴利海岸,是人性这枚硬币最肮脏、最黏腻的反面。

这里,是女人的肉体、筹码叠成的小山、是云土的飘飘欲仙。

这里,是廉价烈酒、廉价香水和更廉价的人命和血,混合在一起的世界。

唯一值钱的,只有欲望。

每一个初来乍到的人,都会被这股味道呛得流泪,紧接着体会到其中的好处之后又深深迷醉。

巴特早已习惯了。

他迷恋、沉醉,不舍离开。

在外面他是上不了台面的穷酸新移民,是大人物肆意盘剥的敛财手段,在这里,

他,巴特,“血手帮”的头目之一,是这片罪恶海岸的土皇帝。

可是此刻被人用绳子锁住脖颈,走在队伍的最前面。

每一步,都踏在屈辱和怨毒之上。

他不敢回头。

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冰冷的目光,像一把淬了毒的、看不见的刀,始终抵着他的后心。

那目光来自一个华人。

一个本该像他脚下烂泥一样卑微的黄皮猴子。

一个没有辫子,看他如烂肉的男人。

巴特的心里,是火。是恨。

是那种被戏耍、被愚弄、被彻底颠覆认知后的怒火。

比起这些黄皮的首领,他更恨华金。

那个油头粉面、装腔作势的“船长”。他巴特在这片海岸横行十年,见过无数自诩聪明的肥羊,却从未见过像华金这般,能将谎言编织得如此天衣无缝的骗子。

他更恨自己。

恨自己竟会被一个“大人物”的名头吓破了胆,恨自己竟会天真地以为,威廉·多诺万也好,那个狗屁伯爵也罢,真的能看得上自己,能攀上大树,能在这片海岸上更加为所欲为。

他所有的自负、凶残,都在那个年轻人被恭敬地解开绳索,而自己却被冰冷的枪口顶住脑袋的瞬间破碎。

过完今夜,要是活下来,他会成为整个巴尔巴利海岸最大的笑话。

一个被“黄皮猴子”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笑话。

这将会让他所有建立在别人痛苦上的骄傲烟消云散,随后被哪个头目领去当个卑微的小打手。

当然,他还得先活下来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“快点走!”

身后传来一声生硬的催促。

巴特的身子猛地一颤,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。

他知道,今夜,他只是一条引路的狗。

一条稍有异心,便会被毫不留情地斩断喉咙的狗。

仅仅是因为两伙华人相争,凭什么要毁了他的生意?这地下世界他是越来越看不懂了,唐人街何时出现了这么多强人?!

陈九的队伍,像一股黑色的、沉默的潮水,淹没了巴尔巴利海岸肮脏的街道。

五百人。

五百个沉默的、眼神里燃烧着火焰的人。

他们的脚步沉重,毫不掩饰。

里面除了华人,还有黑人,爱尔兰人,白人。甚至队伍中间还护着一辆木板车,上面盖着黑色的油布,绑了好几圈绳索。

沿途,那些平日里盘踞在暗巷、酒馆门口的地痞流氓,那些以勒索抢劫为生的各色人等,在看到这支队伍的瞬间,便如见了鬼魅般,纷纷缩回了阴影里。

没有人敢出声,没有人敢阻拦。

那是敢出头…就会死的气息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队伍的侧翼,于新和他的“辫子党”也在沉默地行进。

于新身后的小文,将脸上的黑布又向上拉了拉,只露出一双眼睛。

他藏身在于新身后的阴影里。

他不再是那个跟在“晋哥”身后,连拿刀都手抖的“鼻涕娃”。他穿着合身的黑色短打,袖口收得紧致,腰间别着两柄短刃。

他的辫子被自己亲手剪掉,那双曾装满天真与恐惧的眼睛,如今却复杂难明。

他现在是于新手下最器重的角色,合胜堂的打仔头目。

自从塔迪奇饭店和那个雪茄酒水商店的大火之后,“小文”就已经死了。死在了师兄刘晋滚烫的血泊里,死在了那片将整个世界都烧成灰烬的火光中。

他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,落在不远处那道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上。

王崇和。

他的大师兄。

那个曾经在莫家拳馆里,一招一式教他练拳,在他偷懒时会用戒尺敲打他手心,却又会在他被人欺负时第一个站出来替他出头的……大师兄。

他看到了王崇和腰间那柄血淋淋的长刀,看到了他那比从前更加沉默、也更加冷硬的侧脸。

他想上前,想喊一声“师兄”。

可他不敢,或者说不愿也不能。

那夜的血,早已将他们师兄弟之间的那份情谊,染上了无法洗刷的颜色。

于新救了他,也重塑了他。

于新会笑着拍他的肩膀,教他英文,教他怎么与白鬼打交道。

会给他《公报》,给他看那些华工被白人欺凌的报道,告诉他:“心软无用,唯力可活!唯刀枪可活!”

把第一份沾血的钱塞进他手里,对他说:“你看,力量的感觉,是不是比眼泪更真实?”

本小章还未完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!

小文没有哭,也没有反抗。

他只是默默地收下钱,然后一个人在深夜里,将师父教的莫家拳一招一式打到筋疲力尽,直到骨头缝里都渗出酸痛,才能暂时忘记刘晋师兄倒下时的眼神。

他学会了更快地杀人。

第一次折磨那个白人,他吐了三天。

第二次,他做了一夜的噩梦。第三次……他只是在收刀入鞘后,平静地擦去了溅在脸上的血。

他知道自己变了。

那份属于自己内心深处的干净和温暖,已经被这金山的污泥彻底吞噬。他成了一个鬼魂,一个只为于新执行命令的影子。

他看到王崇和的眼睛,那双眼睛里沉寂如水,那个男人把自己活成了一件铁器,不再为自己而活。

那份纯粹的决绝,像一面镜子,照出了小文此刻的懦弱。

自己是师门的“叛徒”,是苟活下来的“懦夫”。他对不起为了帮他逃命死去的刘晋和阿德,因为自己的软弱和功力低微死去的两个师兄,更无颜面对活着的师兄。

活着的,只是一个名为“小文”的躯壳,一个于新的杀人工具。

他不愿用自己现在的污浊,去玷污过去那份纯粹的兄弟情谊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街道,越来越空旷。

夜,越来越深沉。

空气中,只剩下几百颗心脏在胸腔里沉闷地跳动,汇成一片压抑的鼓点。

终于,他们顶着无数黑暗中窥视的目光穿过三条街,停了下来,如同黑色的潮水凝固在岸边。

前方,紧挨着墨黑翻滚的海水,矗立着一座三层高的小货仓。

这就是巴特口中那近百个“不好惹”的华人藏身之地,血手帮的转运人货的地方之一。

陈九举起手中的望远镜,镜筒抵在眉骨上。

视野里,人影绰绰,火把摇曳!数十人正慌乱地将沉重的木箱、包裹,甚至一门用油布覆盖、但仍能看出粗壮轮廓的树干一样的东西,从货仓里连拖带拽地搬出来,想要塞进几艘停靠在浅水处的小舢板里!

这就是那门炮吧!

“冚家铲!想走鬼?”

至公堂的武师头领眼尖,也看到了搬运火炮的一幕,牙齿咬得咯咯作响,新仇旧恨瞬间点燃,“九爷!他们想跑!还带着炮!”

镜筒移动,远处海面上,粼粼波光中,几点微弱的火把光亮正摇摇晃晃地向着更深的黑暗驶去,如同飘向冥河的鬼火。

显然,已经有几艘小船载着人先一步溜走了!

“叼!真系想落海遁走!”

“反应倒快!”

梁伯也举着望远镜,骂了一声。

陈九眉头紧锁,眼中寒光如电。仇敌就在眼前,岂能让他们轻易逃脱?

夜色和海面是绝佳的掩护,一旦让他们彻底融入黑暗,划向深处,再想揪出来就难如登天。

“麦克!”

陈九的声音低沉而急促,“带你的人,即刻去找船!小船大船都要!要快船!我要下海,截住他们!”

“阿忠!拖一棚人殿后!给他们开路抢船!手起刀落,唔使问!”

麦克没有犹豫,一挥手,七八个跟在他身后的爱尔兰汉子立刻脱离大队,阿忠抱拳领命,带着捕鲸厂的嫡系跟在后面。

他们奔入海岸区错综复杂的街巷,目标直指所有可能停泊船只的地方。

与此同时,货仓那边的搬运似乎也察觉到了黑暗中涌来的巨大威胁。几声嘶哑的粤语吼叫划破夜空,人影的移动更加混乱急促,火把的光影疯狂摇曳,如同受惊的蜂群。

有人立刻开枪示警!反应也很快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格雷夫斯一把揪住瘫软在地、面无人色的巴特,

柯尔特的冰冷枪管粗暴地顶进他肥厚的下巴,几乎要戳穿他的喉咙,

“Fuck you!你刚才还说他们只是躲着!现在呢?!他们在跑!你这头蠢猪今天还他妈勒索他们?!你是在提醒他们快跑吗?!”

巴特吓得魂飞魄散,鼻涕眼泪糊了一脸,裤裆里一片湿热:“No!No!Sir!我……我不知道……我真不知道他们会跑……我发誓!我只是……只是想捞点钱……”

“捞钱?!”

格雷夫斯眼中杀机毕露,手指扣在扳机上,“说!他们还有什么地方能去?是不是你在里面搞鬼!再敢说不知道,老子现在就轰掉你的猪头!”

“船!对!船!”

巴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,语无伦次地嘶喊,“他们肯定要上大船!小船走不远!只能在近海!巴尔巴利海岸没有秘密!我能问!我认识所有绑人的掮客!给我点时间!我去打听!我一定能打听到是哪条船!求您!给我个机会!”

格雷夫斯嫌恶地一把将他掼在地上,像扔一袋垃圾:“押着他!我带着他立刻去找地方问!”

“九爷!”

他指了指地上的巴特,又指了指远处,看到陈九点头后,

随后他拽着巴特的头发,“你想清楚,要是搞鬼耽误时间,或者问不出来,就把你剁碎了喂鱼!”

小主,

他身后立刻有两个之前平克顿的手下上前,粗暴地将哭嚎的巴特搀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