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章 寒夜更声,窗台馒头

万历十年的冬天,苏州府长洲县遭遇了数十年未见的酷寒。刚交腊月,朔风便如刀子般,日日夜夜刮个不停,卷起地面上的浮土与残叶,打在脸上生疼。运河支流靠近城西的那一段,边缘已结了薄薄一层暗黄色的冰凌,白日里挑水的汉子,需得用扁担头小心敲开,才能汲上水来。到了夜间,寒气更是无孔不入,仿佛能冻凝人的骨髓。

梆——梆——梆——

三更时分,沉闷的更梆声在空寂的街道上回荡,穿透呼啸的北风,显得格外清晰而孤寂。

打更的是个名叫张老实的中年汉子。他今年整四十,打更却已打了整整二十年。岁月与风霜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:个子本就不高,长年的夜行与背负更鼓、灯笼,使得他的脊背早早地弯驼了下去;脸上刻满了细密的皱纹,那是无数个夜晚被寒风侵蚀的痕迹。他裹着一件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旧棉袄,棉花从好几处开裂的地方硬撅撅地探出头来,脚上一双露出脚趾的草鞋,里面塞了些许乌拉草,勉强抵御着青石板上传来的刺骨寒意。他一手提着一盏光线昏黄的油纸灯笼,那点微弱的光晕,仅能照亮脚下几步远的方寸之地;另一只手握着梆子和鼓槌,每一步踏出,都伴随着竹梆沉闷的敲击声。

“天干物燥,小心火烛——”

他拉长了调子,声音沙哑,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,在这死寂的寒夜里,传出去老远。这是他二十年来的习惯,无论有无听众,无论风雨寒暑,这一声警示,从未遗漏过。

街两旁的店铺早已上门板,黑漆漆一片。偶尔有几户人家的窗户透出一点微光,那多半是勤俭的主妇还在就着昏暗的油灯赶制活计,或是苦读的秀才在熬夜攻书。张老实的身影被灯笼光拉得忽长忽短,扭曲地投射在冰冷光滑的石板路上。他呼出的每一口气,都瞬间化作一团浓白的雾,旋即又被风吹散。

他是个再底层不过的小人物。父母早亡,无妻无子,孑然一身,住在城隍庙后那一间勉强遮风挡雨的破屋里。二十年来,他守着这报时的更漏,看着长洲县的人来人往,生老病死。有人笑他穷,一辈子没出息;有人讥他傻,守着这微薄薪俸不知变通。他只是听着,脸上挂着那仿佛与生俱来的、略带些憨厚和认命意味的笑容,从不恼火,也不争辩。日子,就这么一天天,一年年地过去了。

巡至城西靠近城墙根的一片区域,这里的房屋明显比城内其他地方要低矮破败许多。张老实的脚步在一处临街的简陋小屋外,不由自主地放缓了些。

这屋里住着一位姓李的寡妇。在长洲县,关于她的闲言碎语不少。都说她命硬,刚过门没两个月,丈夫就得了急症,一命呜呼。婆家嫌她克夫,不容于她,草草分了点微薄家当,便将这新寡的妇人赶出了家门。她无奈,只得在这城西租金最廉的所在,赁了这么一间连个小院都没有、开门便是街面的破屋子栖身,平日里靠着替人缝补、绣些帕子荷包之类的小物件,换些铜钱,勉强度日。

此刻,在这寒风凛冽的深夜里,那扇单薄的窗户纸上,竟还映着一个模糊而纤细的身影。她正俯身于一张旧桌前,就着一盏如豆的油灯,一针一线地绣着花。那身影微微颤动,显得异常专注,又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与坚韧,仿佛在与这冰冷无情的命运,做着无声的抗争。

张老实心中暗暗叹了口气,生出一丝怜悯。这世道,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,想要活下去,太难了。他虽有心,却也无力相助,何况瓜田李下,人言可畏。他摇摇头,准备像往常一样,默默走过。

然而,就在他转过头,迈开脚步的刹那,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什么异样。他顿住脚步,重新将目光投向那扇窗户。借着天上黯淡的雪光反射,以及自己手中灯笼摇曳的光晕,他清晰地看到——在那结了些许冰花的木头窗台上,端端正正地放着两个白面馒头!

在这年头,白面是精细粮,寻常人家也非顿顿能吃上。在这饥寒交迫的冬夜,两个白白胖胖的馒头,更是显得格外突兀和……奢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