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靖三十六年,五月,苏州。
博览园内的喧嚣早已散去,彩棚依旧,却难掩一种人去楼空的寂寥。
那些曾在此高谈阔论、目光灼灼的各地商贾,大多并未真正离去,而是如同蛰伏的兽,隐在苏州城各处精致的园林别业、客栈酒楼之中,屏息凝神,透过无数双窥探的眼睛,紧盯着城中心那处临时总督衙署的动静,更紧盯着城外运河、乃至更遥远东南海面上任何一丝可能影响天平的波澜。
陈恪那石破天惊的告示,确如投入深潭的巨石,激起了滔天巨浪,也让许多原本坚定站在李贽联盟之外、或是本就摇摆的中小商贾心思活络起来。
靖海伯手握皇命,手段凌厉,更许以“优先择地”、“免税五年”的厚利,俨然是一棵值得依附的新晋大树。
不少人已暗中遣心腹,试图与总督衙门的书吏接触,探听那“船引”、“仓单”认购的细则,甚至有人已开始盘算家中能动用的流水,跃跃欲试,只待一个更明确的信号,便欲押注在这位年轻的伯爷身上。
然而,这刚刚萌动的投机热潮,尚未形成气候,便被一盆来自京师的冰水,兜头浇灭!
消息传来时,是一个细雨迷蒙的清晨。
快马踏碎青石板上的积水,驿卒浑身湿透,将加盖刑部与都察院火漆印信的公文,送入苏州府衙,旋即又以更快的速度,抄录分送各相关衙门及……有头脸的士绅府邸。
内容骇人听闻:苏州巨贾周澄、钱蕴,表面恭顺,实乃包藏祸心之国贼!经查,其长期以商贸为掩护,暗通倭寇魁首,利用海上私道,输运禁绝之铁器、硝石、粮秣牟取暴利,资敌以刃,罪证确凿!陛下闻奏震怒,已下严旨,着锦衣卫缇骑即刻锁拿周、钱二人并相关主犯家眷,押解进京,交由北镇抚司严审!其家产,一概查抄充公!
“通倭”!
这两个字,如同晴天霹雳,炸响在苏州城上空,将所有蠢蠢欲动的心思瞬间冻结!
前日还是靖海伯亲口褒奖、公告天下的“剿倭功臣”、“商贾楷模”,短短几日之间,竟成了资敌卖国的阶下囚?!
这翻转之突兀,罪名之酷烈,手段之迅猛,让所有人瞠目结舌,脊背发凉。
街头巷尾,茶楼酒肆,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蔓延,却无人敢高声议论。
百姓多是惊骇与唾骂,但稍有见识者,都能嗅到这桩“钦案”背后那浓得化不开的政治腥气。
这哪里是在办周、钱?这分明是在打陈恪的脸!
是在用最酷烈的方式,向所有观望者展示:谁,才是真正能掌控江南局势、乃至直达天听、翻云覆雨的力量!
李贽联盟的能量,竟恐怖如斯!
靖海伯的钦差大印,在真正的朝堂根基与雷霆手段面前,似乎也显得……苍白无力了。
那些刚刚探出触角的中小商贾,立刻以最快的速度缩了回去,紧闭门户,告诫子弟近日绝不可妄动,更严令家人仆役不得再与总督衙门有任何不必要的往来。
风向,似乎瞬间逆转。
临时总督衙署内,却异乎寻常的平静。
陈恪坐在书案后,窗外细雨敲打着芭蕉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他手中捧着的,并非关于周、钱二人的紧急公文——那份东西他早已看过,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一摞文书的最下方。
他正在读的,是一封家书。
常乐的笔迹清秀而从容,絮絮叨叨地说着京中琐事:忱儿又长高了些;前日宫里赐下新样的点心,忱儿很是喜欢;陛下似乎格外喜爱忱儿,时常让冯保接他去裕王府,与皇孙朱翊钧一同玩耍……信末,常乐才轻轻带过一笔,言及近日京中似有风雨,父亲让她转告,万事谨慎,家中一切安好,勿念。
字里行间,皆是温情与安稳,将外界滔天的风波悄然隔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