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53章 上海浦

陈恪微微颔首,顾寰所言,与他心中依据前世模糊记忆所做的判断几乎完全吻合。

他之所以特意请来这位老海商,正是要借助其经验,验证自己的想法,并堵住那些可能质疑他纸上谈兵的悠悠之口。

一名来自南京守备衙门的太监捏着鼻子,嫌恶地挥开一只飞虫,尖着嗓子道:“顾老丈说得天花乱坠,可咱家眼里,这儿除了芦苇荡和烂泥滩,还有啥?连个像样的码头都没有!这要建起能停泊大海船、吞吐货物的港埠,得耗费多少银钱?多少人工?猴年马月才能成事?咱家看,还不如就在刘家港旧基上扩建,虽说淤塞了些,总好过在这荒滩上白手起家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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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恪目光依旧望着前方那片广阔的滩涂与水湾,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:“刘家港旧港淤塞严重,水道狭窄,已不堪大用,疏浚耗费恐更巨。且其地偏内,若有敌袭,首当其冲,防御艰难。此地虽需新建,却是一张白纸,正好描绘我等所需之港埠蓝图。开阔,水深,易守难攻,未来发展余地极大。”

他侧头看向那太监,“至于耗费银钱人工……本官自有计较。公公只需将此处地理形胜,如实禀报张公公即可。”

那太监被他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,面色悻悻,却也不敢再多言。

陈恪不再理会他,策马沿着泥泞的滩岸缓缓前行,脑海中已然勾勒出一幅未来的图景,高耸的灯塔指引航向,坚实的石砌码头泊满艨艟巨舰,仓廪库栈连绵成片,市集街巷人声鼎沸,各地商货于此集散,白银如流水般汇聚……而这一切的起点,便是脚下这片看似一无所有的荒滩。

土木之兴,首重地利。

此地空旷,反倒省了征迁民房、侵占良田的无数麻烦与口舌。

陈恪心中如此想着,这确是他选择此地的一大考量。

在人口稠密的江南,土地纠纷往往是最棘手的问题之一,而这里,几乎是一块无主之地,或只需与寥寥几户渔民交涉便可拿下。

接下来的八九日,船队沿着蜿蜒曲折的江岸与海岸线,细致勘察了数处可能的地点。

每至一处,顾沧海皆能一针见血指出其优劣——或水道淤浅易塞,或避风条件不佳,或腹地狭窄难以扩张。

陈恪并非海事专才,但他有着极强的判断力和大局观,总能将顾沧海的专业意见与自身对经济、军事、政治的综合考量相结合,反复权衡。

最终,他的目光,一次次落回最初那片名为“上海浦”的荒滩之上。

此地,正是后世那座东方巨擘的襁褓之地。

此刻,它只是一个寂寂无名的边鄙渔村,匍匐在帝国的东南角落,承受着海风咸腥的吹拂和时代的遗忘。

他选择此地,并非全然知晓数百年后的辉煌,而是基于当下最现实的考量。

无可比拟的地理区位、广阔的发展腹地、较低的初始成本。

当晚,宿于华亭县驿馆。

陈恪不顾疲惫,挑灯夜战,亲自动笔起草奏疏与文书。

写给嘉靖皇帝的密奏中,他详尽阐述了选定此地的缘由:“……臣恪谨奏:臣遍历松江沿海,详勘地势水情。唯华亭东北、吴淞江与黄浦交汇入海之处,地势平阔,水深港良,虽目下荒芜,然实具巨港潜质。其地北通辽海、朝鲜,东达倭国、琉球,航路便捷,更兼有天然沙岛为屏障,可御风涛,易布防守。且背靠苏松财赋重地,漕运网络通达,未来商货集散,输运京师,皆极便宜。若于此建港设市,开海通商,不数年间,必能成一方雄镇,岁入巨万,充盈国帑,强我水师……恳请陛下圣裁,准予在此筹建新港,赐名立制,以为开海之基。”

奏疏写罢,用火漆密封,交由阿大安排最稳妥的快马急递进京。

接着,他又给南京兵部、应天巡抚衙门及苏州知府王重光分别行文,通报勘察结果与选址决定,要求相关衙门开始前期筹备,并“协助厘清此地权属,以备征用”。

做完这一切,窗外已是晨曦微露。

海鸟的鸣叫声从远处传来,清越而充满生机。

陈恪推开窗,深吸一口带着咸味的新鲜空气,连日的疲惫似乎也减轻了不少。

选址已定,蓝图初绘,然而,一个最现实、最紧迫的问题,如同眼前晨曦中依旧清晰可见的残月,冰冷地悬在他的心头——

钱。

庞大的筑港工程,船厂的兴建,水师营寨的构筑,初期招募工匠、民夫的吃穿用度……这一切,都需要海量的白银作为支撑。

皇帝给了他政策,给了他权柄,甚至默许他“自筹钱粮”。但白银不会从天上掉下来。

那五万两喂狗的银子,已让他心头滴血,而接下来的花费,将是那笔钱的十倍、百倍甚至更多。

商人逐利,自会前来……

但若要他们此刻便掏出真金白银,投资于这片看似毫无希望的荒滩,却非易事。

必须先让他们看到利之所在,看到官府决心,甚至……不得不投。

他缓缓坐回案前,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。

下一步,该如何撬开那些江南巨贾的钱袋,如何将这纸面上的宏伟蓝图,变为实实在在的砖石、木材与船板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