嘉靖帝随意瞥了一眼,目光却在接触到开篇几行字的瞬间,如同被冰冷的针扎了一下,骤然凝固!
那开篇的格式,绝非贺表应有的“臣某诚惶诚恐稽首顿首,恭祝陛下万寿无疆”之类的吉庆套话,而是——
“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谨奏;为直言天下第一事,以正君道、明臣职,求万世治安事……”
“君道”、“臣职”、“万世治安”……这几个字眼,悍然闯入了嘉靖帝眼中,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、冰冷而尖锐的批判气息!
这……这不是贺表!
嘉靖帝脸上的慵懒和淡漠瞬间冻结,他的手指猛地停顿,一股极其突兀的不祥预感,猝不及防之下,让他心脏骤然一缩!
殿内离得近的几位重臣,如徐阶、高拱,也立刻察觉到了皇帝神色的剧变。
徐阶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,高拱则皱紧了眉头,眼中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。
陈恪垂手立于班列之中,目光低垂,仿佛盯着自己的靴尖。
嘉靖帝的脸色已然沉了下来,那是一种风暴来临前的铁青。
他几乎是下意识地、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惊怒,伸手抓向了那份奏疏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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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倒要看看,这个海瑞,这个他刚刚还以为终于“懂事”了的微末主事,究竟要玩什么把戏!
竟敢在万寿宫乔迁吉日,百官朝贺之时,呈上这么一份不伦不类的东西!
奏疏被猛地展开,发出“哗啦”一声轻响,在这骤然变得死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。
嘉靖帝的目光如同鹰隼隼,死死钉在纸面上,飞速扫掠。
开篇直言,毫无迂回,字字如凿,句句如刀:
“陛下则锐精未久,妄念牵之而去,反刚明之质而误用之。至谓遐举可得,一意修真,竭民脂膏,滥兴土木,二十余年不视朝,法纪弛矣……”
“妄念”、“误用”、“竭民脂膏”、“滥兴土木”、“二十余年不视朝”、“法纪弛矣”!
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重的耳光,狠狠扇在嘉靖帝脸上!
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,捏着奏疏的手指开始微微发抖,不是因为恐惧,而是因为极致的、难以置信的愤怒!
但这仅仅是开始。
海瑞的笔锋,如同最冷酷的解剖刀,一层层剥开嘉靖帝作为皇帝、作为君主的外壳,直刺其最为自矜也最为脆弱的内心:
“……其君父之位,陛下能自处之乎?……夫天下者,陛下之家也,人未有不顾其家者。内外臣工,皆所以奠陛下之家而磐石之者也。一意修真,是陛下之心惑也;过于苛断,是陛下之情偏也……”
“君父”?“陛下之心惑”?“陛下之情偏”?
他竟敢……竟敢以臣子的身份,评判君父的“心”与“情”?
好似一个成年人在教导一个不懂事的孩子!
嘉靖帝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,眼前阵阵发黑,额角青筋突突直跳。
然而,海瑞的诘问并未停止,反而愈发犀利,直指他内心深处那些最不愿被触及的隐秘角落,甚至翻出了他早已刻意遗忘的旧账:
“且陛下之误多矣,其大端在于修醮。修醮所以求长生也……然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之为君,圣之至也,犹未能久世不终。下之,亦未见方外士自汉、唐、宋存至今日。此皆陛下之所明知,奈何独求之恍惚玄漠之乡,而甘受天下讥谤耶?”
求长生?古来圣君皆死,何来长生?
你明明知道,为何还要自欺欺人,甘受天下人讥笑嘲讽?!
这已不仅是批评,简直是赤裸裸的嘲讽和蔑视!
“至于‘二龙不相见’之说,致使父子至情,隔若胡越,此岂圣朝所宜有哉?……”
“二龙不相见”!
这五个字,狠狠刺入嘉靖帝心中最痛、最忌讳的那处伤疤!
那是他多年避见裕王、景王,导致父子情薄,甚至间接造成景王悲剧的根源,是他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复杂与悔痛,如今却被海瑞如此直白、如此轻蔑地揭开示众!
“且陛下之误,非曰之为汉文帝何如耳。夫文帝,贤主也,然其俭德仁政,非陛下所能及也。文帝百金之费,辍露台而不建;陛下之宫苑,一修再修,耗费巨万,可比露台之百金乎?”
竟将嘉靖自诩效仿的汉文帝搬出,直言其不如文帝远甚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