沉闷的、令人牙酸的、带着摧毁一切力量的蹄声,如同地狱的丧钟,穿透了雨幕和空间的阻隔,狠狠敲打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,也敲打在每一颗疯狂跳动的心脏上!
“来了……他们来了……”有人失神地喃喃,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消散的烟。
“八万……八万啊……”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,瞬间淹没了城头。
黄小五死死攥着木矛,指缝里渗出的血混着雨水流下矛杆。
他浑浊的眼中映着那铺天盖地的烟尘,映着脚下家园的废墟和妻孙在寒雨中瑟瑟的身影。
那滔天的恨意,此刻在死亡的绝对威压下,竟奇异地沉淀下来,化作一种近乎麻木的、冰冷的绝望。
他佝偻的背脊微微挺直了一分,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那翻腾的烟尘,仿佛要穿透它,看清那索命阎罗的模样。
卢少斌猛地抽了一口冷气,冰冷的空气刺得他肺叶生疼。
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梁,手紧紧按住了腰间的佩剑剑柄,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一丝微弱的镇定。他侧过头,看向身旁那道黑色的身影。
甲娘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北门城楼最高的垛口前。
冷风吹拂着她束起的发丝和玄色的衣袂,猎猎作响。
她身姿笔直如标枪,双手按在冰冷的城垛上,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。
她深邃的目光,如同穿透了那漫天翻滚的烟尘,直刺向烟尘深处那面代表着吐蕃赞普、象征着毁灭的狰狞牦牛大纛。
她的嘴唇紧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,侧脸的线条在阴郁天光下如同石刻。
然后,她缓缓地、清晰无比地开口,声音不高,却像冰冷的铁锥,凿穿了沉闷的蹄声和压抑的喘息,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士兵、每一个壮丁、每一个能听到的角落:“城在,人在;城破,皆死!”
这八个字,如同最后一道冰冷的铁闸,轰然落下!没有慷慨激昂,只有赤裸裸的、不容置疑的结局宣判。
它斩断了所有退路,熄灭了所有侥幸,将三十万生灵的命运,死死钉在了这冰冷的城墙之上!
城下,熬煮“金汁”的大锅翻滚着粘稠恶臭的泡沫,升腾起令人作呕的白烟。
城头,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那越来越近、如同黄云压顶般的烟尘。
死寂笼罩着成都,只有那来自地狱般的铁蹄声,一声声,越来越近,越来越响,敲碎了最后的幻想,也敲响了命运的丧钟,或者……战鼓。
万籁俱寂,连虫鸣都消失了,只剩下城头守军压抑的呼吸声和甲片偶尔摩擦的冰冷轻响,每一次心跳都在这无边寂静中擂鼓般沉重。
呜——呜——呜——
蓦地,一声低沉悠长的号角撕裂了死寂,如同从远古洪荒的巨兽喉咙深处挤出,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苍凉与蛮荒。
紧接着,第二声、第三声……无数号角应和而起,汇成一片撼动大地的低沉咆哮,音波如同实质的巨锤,一波波狠狠撞击在古老的城砖上,也砸进每一个守城军民紧绷的心弦深处。
脚下的城墙似乎在这来自高原的怒吼中微微颤抖。
“来了!”卢少斌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,他的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雉堞边缘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
旁边的亲兵队长王铁柱,这个以膂力闻名的粗豪汉子,此刻也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,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,粗壮的手臂肌肉绷紧如铁。
城墙上,无数颗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,无数双眼睛死死瞪向城外那片吞噬光线的黑暗深渊。
仿佛响应着号角的召唤,远方的地平线上,墨汁般的潮水开始涌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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起初只是模糊的、缓慢推进的暗影,如同夜色本身在蠕动。
接着,低沉而密集的震动从大地深处传来,越来越清晰,越来越狂暴——那是无数铁蹄践踏着泥泞土地发出的恐怖闷响,混杂着金属甲片撞击的冰冷交响。
声音汇聚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洪流,裹挟着毁灭的气息,滚滚而来。
暗影在黎明前最深的底色中迅速膨胀、凝实。
终于,第一缕惨淡的微光挣扎着穿透厚重的云层,吝啬地洒落下来。
八万!整整八万吐蕃精骑!
他们如同从地狱熔炉中倾倒而出的黑色铁流,沉默地铺满了整个视野。
战马高大健硕,鼻孔喷着灼热的白汽,马背上的骑士身披厚重的牦牛皮甲或镶嵌着铁片的铠甲,黝黑的面庞上嵌着一双双在微光中闪烁着狼性的眼睛,凶狠、贪婪、对掠夺与杀戮的渴望几乎凝成实质。
密密麻麻的骑枪斜指阴沉的天空,枪尖在微弱的光线下汇聚成一片令人胆寒的、不断起伏的钢铁森林,散发着冰冷的死亡气息。
一面巨大的、在晨风里猎猎狂舞的金色王旗,如同暗夜中燃烧的火焰图腾,刺破了凝重的黑色军阵。
旗面上用金线绣着狰狞的雪山神兽,獠牙毕露,利爪飞扬,俯视着孤城,无声地宣示着征服的意志。
在这片沉默的、令人绝望的黑色潮水中央,那面金旗之下,一匹神骏异常、通体漆黑如墨的高大战马缓缓踱出。
马背上,吐蕃赞普赤德祖赞身披耀眼的金甲,头戴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鹰顶金冠,冠上镶嵌的硕大绿松石如同凝固的寒冰。
他面容刚毅如高原山岩,刻着风霜与征伐的痕迹,一双眼睛锐利如翱翔九天的雪域鹰隼,缓缓扫视着前方高耸的成都城墙。
那目光,是刀锋刮过骨头的冰冷与审视。
他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,那是猛兽锁定猎物、确信其已在爪牙之下的冷酷笑意。
财富、奴隶、征服的荣耀……这一切似乎都已唾手可得。
“呜——”号角声再次响起,短促而凌厉。
一名身形壮硕如熊的吐蕃将领猛地一夹马腹,越众而出。
他身披镶嵌铁环的厚重皮甲,手持一柄沉重的长柄战斧,斧刃在微光中泛着幽蓝。
他策马奔至距离城墙约莫一箭之地,勒住躁动的战马。
深吸一口气,胸膛高高鼓起,用洪亮但带着浓重高原腔调的汉话,朝着城头厉声咆哮,声浪滚滚,直冲云霄:
“城上的唐军听着!我乃大吐蕃国赞普陛下座下大将,论莽热!奉贵国宰相杨国忠与皇帝李玢陛下之邀,特率天兵前来助战!速开城门,迎王师入城!或请杨国忠宰相出来答话!拖延者,城破之日,鸡犬不留!”
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石块砸在城头守军的心上。
一些士兵的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,握着兵器的手微微颤抖。
杨国忠?李玢?这两个名字像毒刺一样扎入混乱的思绪。
城楼箭窗的阴影里,甲娘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。
雨水浸湿的头发紧贴着她苍白的脸颊,更显出颧骨的轮廓和眉宇间那股化不开的冷硬。
她身上半旧的明光铠沾满泥泞,肩甲处一道深深的刀痕触目惊心。
卢少斌紧张地扭头望向她,喉头滚动,眼神里满是征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。
“回骂。”甲娘的声音不高,却像淬了冰的钢针,穿透嘈杂的风声和城下嚣张的喊话,清晰地刺入卢少斌的耳中,没有丝毫起伏。
卢少斌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、带着铁锈味的空气,强行压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,大步走到垛口前。
他挺直腰背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力量,朝着城下厉声喝道:
“无耻吐蕃贼子!休要在此妖言惑众!杨国忠通敌卖国,罪不容诛,已被正法枭首!伪帝李玢悖逆,如今束手就擒,槛送长安!尔等狼子野心,觊觎我大唐疆土久矣!今日竟敢犯我成都天险,实乃自取灭亡!速速退去,尚可保全性命!否则,定叫尔等死无葬身之地,魂断锦江,尸填沟壑!”
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城墙前回荡,尽力放大,但尾音终究还是泄露出了一丝无法完全控制的颤抖,如同紧绷到极致的弓弦发出的嗡鸣。
城下的论莽热显然没料到如此斩钉截铁、甚至带着杀伐之气的回应,脸上凶悍的表情瞬间凝固,转化为一丝错愕。
他立刻狠狠一勒缰绳,调转马头,战马嘶鸣着扬起前蹄,溅起一片泥水。
他策马狂奔回金旗之下,在赤德祖赞的马前猛地停住,急切地低声禀报,手指激动地指向城头。
赤德祖赞脸上那丝掌控一切的冷酷笑意微微一滞,如同冰面裂开一道细纹。
他鹰隼般的目光骤然变得更加锐利,仿佛要穿透那高耸的城墙,看清城内的虚实。
杨国忠死了?李玢被抓了?这与他通过秘密渠道和杨国忠约定的里应外合、轻松入城的情形截然不同!
小主,
蜀地内部剧变?
那封盖着杨国忠印信的求援信……难道是精心布置的陷阱?
还是说,眼前这座坚城,已然被长安那个少年皇帝裴徽的力量牢牢掌控?
一丝被愚弄的愠怒和计划被打乱的阴霾在他眼中飞快闪过,随即被更深的狠厉与决断取代。
他戴着金护臂的右手沉稳地抬起,对着论莽热的方向,轻轻一挥,动作果断而充满不容置疑的威压。
论莽热立刻躬身,狠狠瞪了城头一眼,拨马退入层层叠叠的黑色军阵之中。
赤德祖赞不再理会城头,猛地一抖缰绳,座下神骏的黑马发出一声长嘶。
在数百名彪悍如狮虎、眼神凶光毕露的亲卫铁骑簇拥下,他策动战马,开始绕着巨大的成都城垣缓缓巡视。
沉重的马蹄踏在泥泞湿滑的地面上,发出“噗嗤、噗嗤”的闷响,如同踏在守城军民紧绷的神经之上。
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规,仔细丈量着城墙的高度、基座的厚度,审视着每一处垛口、马面(突出城墙的防御墩台)、角楼的布局,寻找着任何可能被利用的缝隙或薄弱之处。
雨水顺着冰冷光滑的巨大城砖不断流淌而下,在阴霾的天空下,加固后的成都城墙更显巍峨险峻,沉默地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。
杨国忠扶持李玢称帝后,确实倾注了巨大财力物力修缮城防。
此刻的成都城墙,高度超过五丈(约15米),基座厚实得如同山脊,护城河虽不甚宽阔,但水流湍急浑浊,显然深挖疏浚过。
赤德祖赞越看,眉头锁得越紧,高原风雪刻出的深刻纹路在眉心聚拢。
这绝非他预想中可以轻易踏破的边境军镇,这是一座真正的、武装到牙齿的雄城!
“好一座坚城!易守难攻,难怪杨国忠想以此为根基,划江而治。”赤德祖赞心中暗忖,一丝凝重悄然爬上心头。
随即,一股更加强烈、更加炽热的征服欲如同熔岩般喷涌而出,瞬间将那丝凝重焚烧殆尽。
“再坚固的城池,也挡不住我吐蕃勇士的弯刀和马蹄!它只会让征服的滋味更加甘美!”
他猛地勒住缰绳,黑马人立而起,发出激昂的嘶鸣。
一圈巡视完毕,赤德祖赞回到中军王旗之下,目光扫过身后如同黑色海洋般沉默而狂热的军队。
“传令!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金属的质地和冰原的寒意,清晰地穿透了清晨湿冷的空气,“左翼两万人马,立刻展开!分驻四方要道,严加警戒!若发现唐军援兵踪迹,无论多少,立刻缠住,飞马来报!其余六万大军,就地扎营!令随军工匠营,即刻行动!伐木取材,倾尽全力,打造攻城器械!明日拂晓,我要听到第一声撞响成都城门的巨响!”
“呜——呜——呜——”
号角声陡然变得急促而高亢,充满了进攻的指令。
随着这战争的号令层层传递下去,庞大的吐蕃军阵如同沉睡的黑色巨兽被唤醒,瞬间爆发出惊人的效率。
左翼的两万精骑如同两道巨大的黑色铁流,轰然分开,马蹄卷起漫天泥浆,向着成都城外围的各个交通要道席卷而去,迅速构筑起一道严密的警戒网。
与此同时,其余六万人马在三里外的开阔地带迅速展开。
一座座用厚实牦牛皮缝制而成的巨大营帐,如同死亡沼泽中滋生的诡异蘑菇,在号令和熟练的动作中迅速矗立起来,连绵不绝,一眼望不到尽头,将孤零零的成都城彻底围困在冰冷的黑色海洋中心。
炊烟从无数个营地点燃,袅袅升起,很快在阴沉的天空下连成一片灰蒙蒙的雾霭。
战马的嘶鸣声、士兵的吆喝声、金属碰撞的铿锵声,以及远处森林边缘骤然响起的刺耳伐木声,汇成一股令人绝望的喧嚣音浪,从四面八方狠狠冲击着成都的城墙。
城头上,卢少斌望着吐蕃人迅速成型的营盘,而非立刻发动亡命冲锋,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。
他长长吁出一口气,感觉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内衫,带来一阵冰凉的粘腻感。
他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油汗和雨水的湿渍,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庆幸:
“老天保佑……还好,还好他们全是轻骑突进,没带笨重的攻城器具!要现造!这密林泥泞,伐木不易,就算他们强掳民夫,效率也高不到哪里去!我们至少……至少能多出一天,不,甚至两天的准备时间!他们恐怕还得先分兵去附近县城搜罗工匠……”他像是在说服自己,又像是在安慰周围脸色同样苍白的军官们,努力搬出兵书上关于“利在速战”、“顿兵坚城”的道理。
“呵……”
一声冰冷刺骨的嗤笑,如同冰锥般扎破了卢少斌刚刚升起的侥幸。
笑声来自他身侧的阴影。
甲娘向前一步,完全暴露在城垛边缘的天光下,雨水顺着她额前的碎发滴落,滑过紧抿的唇角。
她的眼神锐利如刀,直刺向吐蕃大营靠近森林的边缘地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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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卢将军,你想得未免太过天真。看那边!”她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的穿透力,手指稳稳地指向远方那片混乱喧嚣的源头。
卢少斌和周围的军官们心头一凛,急忙顺着她所指的方向凝神望去。
这一看,所有人的脸色瞬间由苍白转为死灰!
在吐蕃大营与森林接壤的泥泞空地上,一大群穿着混杂服饰的人正被吐蕃士兵驱赶着、押解着,如同工蚁般忙碌起来。
他们的装束极其混乱:有裹着高原特有的厚重皮袍的吐蕃人,但更多的却是穿着破烂不堪、早已看不出原色的汉式短褐或麻布衣衫的人,有些甚至赤着上身,露出嶙峋的肋骨和纵横交错的鞭痕。
在吐蕃士兵明晃晃的刀枪“保护”下,他们动作麻利得惊人,分工明确,井然有序。
一部分人手持巨大的斧锯,如同砍瓜切菜般冲入树林边缘,粗壮的树木在沉闷的断裂声中轰然倒下;
另一部分人则熟练地挥舞着锛、凿、刨等工具,将砍伐下来的原木迅速进行剥皮、去枝、粗加工;
还有几人蹲在泥泞的地上,用削尖的木棍飞快地画出清晰的图样,对着木材指指点点,大声指挥。
刺耳的“嚓嚓嚓”拉锯声、“梆梆梆”的斧凿声、“叮叮当当”的锤打铁件声,汇聚成一片疯狂而高效的死亡交响曲,远远传来,如同无数钢针扎在城头守军的耳膜上。
这绝非临时拼凑、战战兢兢的民夫!这是一支训练有素、配合默契的工程大军!
“工匠!全是熟练的工匠!老天……这……这至少上千人啊!”卢少斌失声惊呼,声音因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变了调,刚刚升起的一丝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得干干净净,只剩一片骇然的惨白。
他扶着冰冷的垛口,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,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支撑住身体。
“他们……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?看那架势,跟着吐蕃人攻城掠地,绝非一日之功!”
甲娘的目光死死锁住那片如同蚁穴般繁忙的区域,眼神冰冷得如同万年冻土,深处却燃烧着压抑不住的悲愤火焰。
她苍白的唇间吐出的话语,带着沉重的、血写的历史感:
“吐蕃与我大唐缠斗百年,从松州到安西,从河西到陇右……你以为他们是如何一次次攻破我大唐耗费无数心血营建的边关雄城?是靠着战马和弯刀撞开的吗?”
她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尖锐的质问,“不!他们每破一城,必如篦子梳头,将城中所有匠人——木匠、铁匠、泥瓦匠,尽数掳掠而去!视若珍宝,严加控制,世代为奴!更刻意挑选本族聪慧子弟,逼迫这些汉人工匠倾囊相授!甚至……甚至教会他们骑马行军,随军而动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