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座被遗弃不知多少时日的猎户木屋,便孤零零地蜷缩在山坳的背风处。木屋简陋,以粗陋的原木搭建,缝隙间填塞的泥巴早已干裂剥落,露出里面枯黄的草茎。屋顶铺就的茅草,经年累月,已被风雨侵蚀得发黑、塌陷,几处破洞像绝望的眼睛,窥视着屋内同样残破的人。
韩忠,就藏身于此。
他身形魁梧,即便是在这落魄境地,那宽阔的肩背、粗壮的臂膀,仍能依稀看出昔日驰骋沙场的悍将影子。只是此刻,那身曾经代表黄巾军“神上使”张曼成麾下荣光的战甲,已是千疮百孔。铁片锈迹斑斑,连接处的皮绳多处断裂,用粗糙的麻线勉强缝补着。甲胄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刀痕箭创,深色的、已然干涸发黑的血迹层层叠叠,覆盖了原本的金属底色,散发出混合着铁锈、血腥和汗渍的浑浊气味。他头上那象征黄巾身份的赭色头巾,边缘磨损,颜色褪败,甚至沾染了难以洗净的泥污,松垮地系着,几缕被汗水黏结的乱发从额前垂下。
火光在屋内中央的石砌火塘里跳跃着,映照着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。面庞黝黑,颧骨高耸,一道寸许长的疤痕从左边眉骨斜划至脸颊,让他的面容平添了几分狰狞。但此刻,那双原本应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,却混杂着难以掩饰的疲惫、深入骨髓的不甘,以及一丝如同惊弓之鸟般的侥幸。火光在他瞳仁里明明灭灭,却点不亮那深处的晦暗。
数月前,南阳郡守府那一场雷霆万钧的攻势,至今仍如噩梦般萦绕在他心头。太守孙宇,那个年纪轻轻却用兵如神的官军首领,与都尉赵空配合无间,以精兵强将,摧枯拉朽般击溃了盘踞南阳的黄巾主力。主帅张曼成,那位他曾誓死追随的“神上使”,在乱军之中力战而亡,血染征袍,庞大的势力一夜之间土崩瓦解。他韩忠所部,作为张曼成的亲信精锐,首当其冲,被杀得七零八落。尸横遍野,哀嚎震天,那景象,他闭上眼就能看见。
溃败之际,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。他没有像许多绝望的袍泽那样,盲目地向北或向东流窜,那是官军追击的主要方向。他利用了早年作为游侠儿时,对南阳与襄阳交界处这片复杂山区的熟悉,带着几十名最信得过的、同样悍不畏死的心腹,一头扎进了这茫茫林海。他知道,只有利用这地势的险要与隐蔽,才有可能在官军严密的搜捕网中求得一线生机。
更关键的是,在最终溃散前,他凭借职权和混乱的局势,私下截留、囤积了一小部分本应随军转运或分散隐匿的粮秣。这些粮草,被他分作几处,极其隐秘地藏匿在几个只有他和极少数亲信才知道的山洞、密林之中。这些粮食,成了他维系这支微小残余势力、妄图东山再起的最后资本,也是他此刻能在这破木屋里苟延残喘的依凭。
火堆里,一根湿柴“噼啪”爆响,溅起几点火星,将韩忠从沉思中惊醒。他猛地抬起头,眼中闪过一丝警惕,右手下意识地按上了腰间环首刀的刀柄。刀柄上缠绕的麻绳已被手掌的汗渍浸得油亮。直到确认那只是木柴的声响,并无异常,他才缓缓松开手,吐出一口带着白雾的浊气。
他环顾四周。木屋里,除了他,还有七八个蜷缩在角落里的亲兵。个个衣衫褴褛,面黄肌瘦,裹着破烂的毡毯,在睡梦中也不安稳,时而因寒冷或恐惧而抽搐。这些,就是他如今全部的家底了,百余名溃败后无路可走的亡命之徒,分散在附近几个临时搭建的窝棚和山洞里。凭这点人手和那点有限的存粮,若是南阳官军认真起来,发动大规模的清剿,或者,有任何一支稍具规模的其他势力——无论是地方豪强的私兵,还是同样落草的其他流寇——发现并意图吞并他们,他都绝无抵抗之力。
他需要外援。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臂助,能让他这簇在寒风中摇曳欲灭的残火,重新燃烧起来,甚至形成燎原之势。
一个名字,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——江东南宫世家。
溃散前,军中高层隐约有过风闻,说江东那个蛰伏数百年的古老世家,似乎与太平道的高层有过秘密接触,流露出在乱世中下注投资的意向。当时形势尚可,这等远水难解近渴的消息并未引起太大重视。但此刻,对韩忠而言,这却成了唯一可能抓住的救命稻草。
一个大胆、疯狂,且极度冒险的计划,在他心中逐渐成形、清晰——冒充已故的主帅张曼成,以张曼成的名义,与南宫世家联络!
张曼成战死的消息,虽然在官军和南阳本地已不是秘密,但对于远在江东、与太平道联系本就隐秘的南宫家来说,未必能及时、准确地获知。这其中,存在着可以利用的信息差和时间差。只要操作得当,他韩忠,就能暂时披上“神上使”张曼成的虎皮,去唬住那位南宫主事者。
他枯坐良久,直到窗隙透入的天光微微发白,显示黎明将至。他终于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,沉声唤道:“李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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角落里,一个原本假寐的汉子立刻应声而起,动作麻利地走到火塘边。他约莫三十岁年纪,身形精干,脸上带着几分不同于普通士卒的机敏,正是韩忠口中那名“识文断字、略显机灵的原黄巾小头目”。他名叫李七,原是军中一个负责文书传递的小吏,乱世之中投了黄巾,因有些见识,被韩忠留在身边。
“将军。”李七躬身道,声音有些沙哑。
韩忠盯着跳动的火焰,一字一句地开始口授,让李七执笔记录。他竭力模仿着记忆中张曼成的语气和用词,既要显得底气十足,又不能过于夸张露出马脚。
“字呈江东南宫主事者足下:曼成顿首。南阳一役,天不佑我,小挫锋芒,然根基未损,精粹犹存。今潜龙在渊,隐匿以待天时,甲兵虽暂敛,壮志未曾消磨……”他缓缓说着,极力渲染自己(冒充的张曼成)仍掌握着黄巾军在南阳地区的核心力量,只是暂时潜伏。接着,他将矛头指向了南阳太守孙宇和都尉赵空,称他们是南宫家势力北上荆襄的共同障碍,若能合作,则可里应外合,共图大业。
李七屏息静气,用一支秃笔,在粗糙的麻纸上艰难地记录着。字迹虽谈不上美观,却也工整可辨。写毕,韩忠又让他反复念了两遍,仔细斟酌修改了几处措辞,直到自觉无明显破绽,才示意李七用随身携带的、早已干硬的印泥,仿造了一个模糊的印记,然后小心封好。
“你亲自去,”韩忠的目光锐利如刀,盯着李七,“带上两名最可靠的弟兄,走我们之前探明的那条隐秘小路,绕开所有官军关卡,前往江东。想尽一切办法,找到南宫家的联络渠道,将此信送到能主事的人手中。记住,此事关乎我等生死,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!”
“诺!将军放心,李七必不辱命!”李七将密信贴身藏好,重重叩首,脸上满是决然。他知道,此行九死一生,但亦是他们这群残兵败将唯一的希望所在。
望着李七三人消失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中,韩忠久久站立在木屋门口,任凭深秋的寒风吹拂他破损的衣甲。他的心,如同这起伏的山峦,沉甸甸的,看不到前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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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宫衍眉宇紧锁,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焦灼。
南宫家族,传承数百年,祖上曾出过位极人臣的人物,被迫蛰伏江东已历数十代。然而,重返中原权力核心的渴望,早已融入每一个南宫子弟的血液。如今,天下渐乱,黄巾蜂起,朝廷威信大不如前,在南宫衍看来,这正是家族重新崛起,逐鹿中原的天赐良机。
此前,家族曾暗中与太平道有所接触,甚至在张角起事初期提供过一些不便明言的资助,那是一次重要的政治押注。然而,张角兄弟败亡得太快,太平道主力迅速被朝廷扑灭,这次押注几乎血本无归,给家族带来了不小的挫折和内部压力。但南宫衍并不甘心,他坚信乱世方才开启,仍有极大的操作空间。他一直在动用家族的力量,四处搜寻、联络太平道的残余势力,希望能找到合适的代理人,重新介入中原乱局,特别是垂涎已久的荆襄之地。
就在他因迟迟没有突破性进展而心烦意乱时,一封密信,经由隐秘渠道,送到了他的案头。
信是以“张曼成”的名义写来的。
当心腹将信奉上时,南宫衍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拆开。他逐字逐句地阅读着,起初是谨慎,随即眼中便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激动神采。信中的“张曼成”宣称自己虽经宛城之败,主力受损,但核心精干力量得以保全,现已隐匿在南阳与襄阳交界的山区,等待时机。信中极力渲染南阳太守孙宇和都尉赵空对黄巾残余的压迫,以及他们可能对南宫家势力北上构成的阻碍,并明确提出了合作意向,暗示若能里应外合,便可共图荆襄。
“好!好!天助我也!”南宫衍忍不住以拳击掌,在书房内踱起步来。信中的言辞,有些地方在他看来略显粗疏,不似真正大贤良师嫡传那般玄奥,但这反而增添了几分真实性——毕竟张曼成本就是一方渠帅,非以文采见长。更重要的是,“张曼成”仍存并握有力量的消息,以及共同对付孙宇的提议,都切中了他当下的心思。
孙宇在南阳整顿吏治,招募流民,编练新军,势力稳固且扩张势头明显,确实严重阻碍了南宫家向荆北渗透的计划。若能借助这支“黄巾精粹”在南阳内部制造麻烦,甚至里应外合,无疑将大大缓解孙宇带来的压力,为家族北上打开缺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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